鲁迅唯一的爱情小说《伤逝》的结尾有句话,是活着的涓生向死去的子君忏悔:“她的命运,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——无爱的人间死灭了。”
这句话,也就是联系上下文——尤其放在鲁迅老道的谋篇布局和深厚的文字功底中才不嫌别扭。
无爱的人间,这词儿一般人兜不住,单拎出来,像是琼瑶剧的台词或御宅二次元的用语——这大概是陈丹青最反感的那种虚文矫饰的“大话”。
好,在电影《涉过愤怒的海》的最后:小娜在日语老师的面前沉吟良久,终于斩钉截铁地默念出“爱,没有”这几个字的时候,影片这一“豹尾”兜住没有?(之后便是黑场+导演字幕)
从这一幕给予大部分观众心头一击的实际效果来看,还是兜住了:不断升级的暴力场景、高饱和的激烈情绪早已让观众从心神不宁到心力交瘁。这时“小女孩眼中的父亲”的惊人反转,便像是给愈涨愈高的情绪大坝凿开一道泄洪渠——关键是“开闸”的时机和方式跟你预想的不同,“无爱”这一本来略嫌做作的“出口”就有了触目惊心、刺穿血肉的力量。
观众的心里“见血”了,曹保平成功了。
只不过,涓生清醒地认识到,“无爱的人间”语出他口,是所谓“我所给与的真实”,“无爱”的包括他自己。小娜终于认识到人间“无爱”的时候,也包括她自己吗?
应该是不包括的,这由她的年龄和心智决定。她不会看到自己也不懂爱,更不会意识到:她也构成了“无爱的人间”。
如今,没有观众会再将《涉过愤怒的海》视为一部复仇爽片来看了。可是,我也不想从“原生家庭”或“父权批判”的角度讨论它,没什么意思。
这两个命题,对我而言都不是太重要。且看这几年来:无论是斩获奥斯卡的《瞬息全宇宙》,还是合家欢动画片《青春变形记》,台湾电影《阳光普照》《瀑布》《孤味》《美国女孩》......或者是枝裕和的电影,围绕的都是原生家庭。
这让我感到疲惫。
《瞬息全宇宙》与《青春变形记》中的原生家庭
至于“父权批判”,我不认为那是电影的重点。当然,它可以是解读的方向。
说回原生家庭:
其实当我们在讲起这个词的时候,心里就不免会掠过一丝恨意,甚而被牵起隐蔽的心事。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,我们评论电影《涉过愤怒的海》,便自然而然站到了“被原生家庭影响”或“被父母伤害”过的立场,我们是在仍怀着恨意的基础上去谈它的——也就是不知不觉将自己代入小娜的角色。
就像网上有大量“老金并不爱女儿”、“这两对父母都在表演爱”之类的分析——言外之意是他们实际都不爱子女。
我无意加入或反驳这类观点,更不想把别人已经发过的意见换个方式再讲一遍。太多了已经。
说来说去,大概也就是陈丹青下面这段采访中透露的意思:
陈丹青:我真讨厌现在所有当爹妈的...中国总是一代一代自己失败了,就去逼孩子,孩子长大又失败,再去逼孩子,这是愚蠢。
记者:我想你得告诉他们一个让他们信服的理由。
陈丹青:我不想让他们信服,就是到时候你会有报应,非常简单。
想到影片中闫妮骂黄渤的台词没有?“愿老天报应你”。当然能意识到这点的人也逃不掉,对着女儿的火化炉下跪,这是老天对她的“报应”。
所以,虽然曹保平在银幕上打出“唯有父母之爱,才是人的安全岛”的“中心思想”,可在我看来,这句话更像是为了给电影所呈现的暴力指数和爆棚的“负能量”降噪,很突兀地后撤一步,将影片撤回“安全岛”的权宜之计。因为它和先前表达的内容明明不符:
爸妈不都“无爱”么、小年轻又“不懂爱”。影片最后所呼唤的“爱”从何来?
整部电影满溢的情绪和网上沸反盈天的舆论,就像是一个越吹越胀的气球,看着似乎很热闹,可被小娜那枚“无爱”的针轻轻一扎,便破了。
里面是个空。什么都没有。
这时候你又跟我说:咱还是回到气球上来,父母的第一口吹气很重要......感觉就颇奇怪。
就像以“暴起”出场、一直暴怒并且擅用暴力的老金,最后却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留在被一望无际的蓝海包围的岛礁,与世隔绝、一无所有的他留下的那个空洞的眼神。
如果你仔细看,这张一贯狰狞的脸上,此刻竟有一丝奇异的微笑。他的愤怒被大海稀释,可他自己对这片再熟悉不过的怒海略感“奇怪”。
这一幕,给我带来很大的疲惫感和无力感,使我不想再去针对“原生家庭”发表长篇大论。
原生家庭之殇固然是影片的焦点,但在聚焦的过程中我发现:焦点之外人性固有的、本能的黑暗面和破坏力量,这些影影绰绰的背景才构成了影片那幅悲惨的人生图景。抛去孰是孰非的无休争论,单凭人的利己本性就能招致悲剧。
所有人都被困孤岛、所有人都很可怜、所有人都自作自受。
——这才是电影希望我们透过原生家庭之殇意识到的更为深刻的东西。
走出影院,我考虑起这样一件事:大部分人之所以对小娜的遭遇感同身受,甚而抹上几滴同情之泪(我观影的场次有很多观众都哭了),固然是为这个角色如此懂事、善良却因自身的性格障碍落得如此下场而伤心,也跟曹保平选择的依据日志来回溯生平的叙事策略有关。
——即“反转”为“感动”起到了很大的加成作用。
接下来想谈深一点:
当一件“事情”客观发生后(比如自杀),对这件事的认知和感受是由主观的人来完成的——我把这个过程称作“事实”的诞生,所以不同人眼里的“事实”不尽相同。
老金拿着“证明”小娜是他杀这一“事实”的证据——那条性爱视频,强迫景岚看,景岚说“事情不是这样的”,老金道“闭嘴吧你”。视频记录的是一件“事情”,而两个人看到的却是两个“事实”:1.这是性侵;2.这是自愿。
如果有无数多的人,那同一件“事情”便有无数的“认知和感受”,即无数个“事实”。或者,我们换种更易接受的表达方式:对“事实”的无数诠释。
所以真正的重点是:我该怎么诠释。“诠释”本身,就暗含着态度、立场、价值和判断。
在李苗苗眼里,“事实”是“为什么不是小娜利用他”,站在他的角度,这是有一定道理的。除非你一口咬定这个“天生恶童”压根就不算人类,不配介入和描述“事实”,但是曹保平导演是这意思么?那他让这么一个“不算人”的东西最终获救,岂不太“毁三观”?
恶童也有忧郁敏感的人性一面
千万别将以上的话理解为替恶人“翻案”,我是说:一件“事情”怎样被讲述,就会带给人怎样的“事实”(与此同时必然省略其它“事实”),人就会怎样被感动。
比如电影这件事情:
能不能将影片的“反转”再反转过来,换个方法把这件事情重新讲一遍呢?
当然可以。
如果电影前半段的叙事主体并不是“千里追凶”,而是“日本求学”,如果伏笔并不是女儿的感情经历,而是女儿眼中的父亲,最后的“反转”是老金将她一手拉扯大、为了凑学费在海上起早摸黑、辛苦作业,那这个故事的效果又会如何呢?
观众的“感动对象”就会发生偏移:从小娜变到老金。
本来,就有一些观众因为小娜的歇斯底里和“生活混乱”而感到不满,如果采用时间顺序来详尽展现她在两段感情中的所作所为,其“无理取闹”的人格障碍一面会更加被放大,这会直接影响到你对这个人结局的同情。
如此一来,在“新故事”的前半部分,老金只作为日记上记录的那个“混账”父亲出现:对女儿暴躁粗鲁、不会关心、一贯漠视、“害”她钻进壁橱11天见不着太阳......
结果亮出的“反转”是:原来是李苗苗气得小娜自残,他的见死不救才直接导致后者身亡,“混账”父亲不惜千里追凶......
而影片最后给出的回忆画面是:父亲为赚更多钱养女儿,在海中一困11天,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,看到女儿无恙后露出欣慰的笑容......
就问你:以上所言,是不是同一件事情?但这么一讲,事实就“变”了。
真要这么拍,小娜的形象至少不比现在的老金“完美”多少。
父亲是没看到女儿在壁橱中画太阳。那女儿是不是同样也没有为父亲着想过:11天,他在茫茫大海上经历了什么?父亲会不会遇险?
父亲没真正关心过女儿,女儿真正关心过父亲么。
你可能会说:小孩子当然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呀!但父亲作为大人,不应该!那好,女儿长大成人后,反省过她对父亲的看法和经历的一切吗?
或者你还会说:错!是父亲“不爱”女儿在先,教出了有人格障碍的女儿,女儿才“不爱”父亲,你犯了倒果为因的错误。
我不喜欢进行这种不停溯源的思考。我不关心因果,我只看结果。强调“因果”,那就意味着还是要给血缘亲情“算算账”,而我只看“一样”的最终结果。
——女儿一样不爱父亲,在她眼里,父亲“死”得更早。
别误会我的意思:不是我更同情、更理解父亲一角,更不是我想为“父权”张目。我是觉得目前“老金不爱女儿”、“两对父母都没爱”这种分析方式不对路。
——这绝不是曹保平想要的“单方面总结论断”。原生家庭总是双方构成的,不存在绝对“无辜”的一方。
“无爱”的话太轻佻、也不公平,我们可不是鲁迅,兜不住。
总不能警察、景岚说老金“不爱女儿”,他就真不爱吧。那是角色,我们的认知,总该比影片中疯癫的人物更高。
老金还是爱女儿的,不然他就不会在墓地忏悔。女儿也是爱父亲的,不然她也不会对父亲造成的伤痕念念不忘——没有爱,哪来的恨?
曹保平也说:“我觉得老金还是爱女儿的,但只是基于伦理和血缘上的爱,不是一种发自真情实感的爱,这才是原生家庭施加于孩子的伤害。”
我完全同意。
不过,跳出原生家庭的框框,我想从更广泛的人性角度去谈影片中的“爱”或“无爱”。
——那就是,在任何一段关系中,“我”都不能太大。
就像总被拿来说事的这段台词:全獾子岛的人都知道,她是我老金的女儿!我老金的女儿给人糟蹋了,这是个笑话你知道不?我这辈子不就活个女儿么,这个小杂种,我一辈子毁他手里去了。我不弄他!
怎么看这段话?现在要么说这是“不爱女儿”的证据,要么说这体现“父权思维”。没那么复杂,这是男性更易陷入的那种自吹自擂和自我标榜——其核心在“自”。所以你数数,这段话中有多少个“我”?
整部电影当中,就数老金最爱说“我”:哪怕当他面对女儿的尸体,“我没办法把她跟我女儿联系在一起”。女儿之死都没有妨碍他给初来乍到的“我”留下张自拍。
别看只是个暴躁易怒的大老粗,他的“我”实在太大。
就因为他的“我”太大,所以他并没有意识到带女儿跑步、教女儿学游泳、把毛巾盖在女儿脸上是有问题的。“我是为你好”。“我拼了命地赚钱养你,没几个父亲能做到吧!”
船被海警拦下,他的“我”都不会考虑“我违法了”,而是“你敢动我的船、弄你!”
——这场开幕戏,恰恰是他不会考虑“私刑违法”,“你敢动我女儿,弄你!”的正剧预演。
其他人的“我”也不小。
李苗苗这个始终处于“巨婴”阶段的人就不说了:让你们不带我去日本(所以他无意中打掉奶奶的氧气罩)、让你们给我离婚(所以他炸青蛙)、凭啥不让我继承家业(所以他造成妹妹瘫痪)......全是“我”。
绝对的自我中心体现在对景岚的那声哭诉:“妈咪,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。”
其实小娜也是一样:“喜欢太阳,喜欢榻榻米,喜欢感冒的声音、地铁关门的一刻、男女相爱的味道......”——说的都是“我”的感受。
正因为从小到大“我”的需求被反复漠视、“我”的情感被不断压抑,小娜才会深陷自卑并极度缺乏安全感。这就导致成年后的她对“爱”过度索求,她不理解但深深羡慕着自己从未感受过的“爱”,她不知该如何正确地拥有它。
她的“我”与“他人”之间的界限一直模糊不清,“拿起就不能放下”——当那个小小的“我”反弹并膨胀到这种程度,便势必只能崩溃和毁灭(不论其成因多么令人同情)。
这两个同属人格障碍的孩子,他们的“我”比父辈还大。
再说说顾红、李烈和景岚。
顾红是在逃避承认“不负责任的我”(所以,当老金说出“你没资格跟我说话,小娜当年跟的是我不是你”时,她立即就哭了),她的“我”需要找到一个“替罪”的出口,减轻自己的负担。所以她说:“金陨石,你真不是个人!”——这句话还有一个意思:“我是好母亲”。
李烈同样也在为“不负责任的我”寻找借口:就算我没管教好你,有失一个父亲的责任,可你害死奶奶、害惨妹妹,我早都不欠你了!你个该死的逆子!
——这就是当老金揭穿其过往时他暴怒而起的原因:我没有错!全是他的错!你跟我说什么?
相较而言,景岚是所有人中“我”最小的,她的“我”,真的全靠儿子支撑:不管你做过什么、你变成什么人,你都是我的儿子。能让内心强大兼老谋深算的景岚崩溃,只有当她听闻儿子的死讯时(其实李苗苗并没有死,她误解老金的手势为抛尸入海)。
不过,上述这堆“我”的分析也只为更好地理解角色,不是本文想讲的重点。
重点是:不管“我”大“我”小,总归还是以“我”为出发点的,最简单的:父母总归是为自己,而不是为了孩子离婚。
这就是之前讲的,单凭“人的利己本性便能招致”的悲剧:
离婚其实无可厚非,但这会影响到子女;而子女的愤怒,则会反噬他们自身——大家大概都忽略了,首先“涉过愤怒的海”的,不是老金,而是小娜和李苗苗(东渡日本),可他们非但没有到达“彼岸”,还被愤怒所摧毁。
电影《涉过愤怒的海》中的悲剧,由所有人的“我”共同浇筑而成。越在乎“我”,就越悲剧。
这是人性的悲剧,也是这个世界的悲剧。“天降鱼雨”是什么意思呢?想想《木兰花》中的青蛙雨吧,每个人都要赎罪。
我严重怀疑这一幕参考的就是《木兰花》
不要再纠结于“谁爱谁不爱”,对于什么是“爱”,阿尔·帕西诺在《魔鬼代言人》中有段台词:
不要再骗自己了,我早叫你好好照顾你的老婆。我是怎么说的?——“大家都会谅解的”,我是这么说的吧!结果你怎么回答?——“知道我怕什么吗?约翰,我放弃这案子,而她病好了,我会为此而恨她......凯文,这就是人性。自私自利,是人性的麻醉剂。你并非不爱玛丽,凯文。只是你另有所爱更甚于她。那就是你自己。
1997《魔鬼代言人》
这话不止适合《涉过愤怒的海》所有人,也适合,所有人。
所以那些如火如荼的讨论,什么“父母无爱”(看起来还像N年前“父母皆祸害”的那套论调)、“男人没有爱”(因为都活在“父权思维”里)的讲法,大概是过于在乎“我”的感受兼把“我”想得太好了,影片中每个人都是这样的。
看到这,怕是会有人愤怒:呸,作者又是什么好人吗!
——不是。
这个回答,有助于“涉过愤怒的海”。
回到本文这个充满正能量的标题:有个办法,能帮人“涉过愤怒的海”。
什么办法?——那就是承认自己也“不好”。
毕竟“无爱”这个词,一说出来就容易让人动气:每个人都喊孤独,可这又是个“无爱的人间”,怎不让人愤怒?怀着这样的愤怒,还怎么“过海”。
这个时候,如果能像老金看到日志般惊醒:原来自己也无爱。大概就“大彻大悟”了,就能试着“涉过愤怒的海”了。
......然后抵达虚无之海。
或换个词儿,别说这种虚文矫饰的大词。
——无聊之海。
但“无聊”也算办法么?没关系,还有办法。
叔本华有个著名的“钟摆说”,大意是人生如钟摆,钟摆的这头是欲望,钟摆的那头是满足。欲望得不到满足就痛苦,满足了就无聊,所以人生就只在痛苦与无聊中摇摆。
想想看:愤怒作为人类的原始情绪,其定义就是“愿望无法达成或达到目的的过程受阻时引起的紧张和不快”,如此说来,愤怒可不就是痛苦么。
所以,叔本华的办法是:在“愤怒之海”与“无聊之海”中来回游......
当然,或许还有第三个办法:慈悲。
或换个词儿吧:宽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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