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继《狂飙》之后,又一枚“社交货币”出现了——韩剧《黑暗荣耀》。
- 尽管在3月10日《黑暗荣耀》第二季已放出全集,但观众对它的热情远未减去。微博上,关于剧集的话题不断冲上热搜,“妍珍呐”成为网络热梗,层出不穷的金句被广泛传播。
- “霸凌5人组”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,对人性的精准呈现和持续不断的金句,以及人物言行细微处散发的治愈力量,都让人不得不感叹,“不愧是金恩淑编剧”。
- 制片人吴红梅是金恩淑的资深粉丝,当然也是《黑暗荣耀》的观众,看剧期间,她发了多条朋友圈,从不同维度解读这部剧的内容和制作。在她看来,《黑暗荣耀》是满分作品。
- 吴红梅曾经制作过《爱上你治愈我》《我们的婚姻》《天才基本法》等现实题材作品,长期关注女性故事。从《黑暗荣耀》身上,她看到了韩国在此类作品创作中的高水平,也反思了国产剧的困境。
- 影评人陈令孤,是韩国电影爱好者,尤其对韩国犯罪类型片有颇高赞誉,在他看来,《黑暗荣耀》作为剧集,却展现出电影叙事的凝练质感,对女性形象的塑造有突破,拍出了新意。
- 博客作者与两位业内人士举行了一次“圈内人”圆桌论坛,共同探讨《黑暗荣耀》现象。
以下是对话实录:
主持人|屈露露
“韩国制造”
博客作者:看完《黑暗荣耀》第二季之后,对它的感受是什么?
吴红梅:我不认为它是纯粹的韩剧,它是韩国制作+奈飞出品模式的胜利,奈飞的基因助力到了当地的故事当中去,会更加鼓励创作者在非常广阔的表达空间里创作。
比如《黑暗荣耀》第二季在人伦上,对亚洲内容管理人都做了一个挑战,编剧让主角做出了与坏妈妈的彻底切割,没有和解的可能性。在“控诉父母”“原生家庭”创作元素里,金恩淑走得非常极致。如果在一个纯粹的韩剧里,或许很难见到这样的写法。我能明显感觉得到编剧有了更大的创作空间。
陈令孤:我看韩国犯罪片比较多,尺度大,节奏快,非常喜欢,《黑暗荣耀》同样是犯罪题材,但是以女性为主角,同样追求烧脑、复仇、暴力,感觉完全不一样。关键还是在于有一个好剧本,剧情来回拉扯和反转,细节处前后呼应,信息量很密集;人物形象不管是正反,都各具特色,是立体的。感官上能给人审美享受,精神上能给人思想刺激,所以很过瘾。
博客作者:为什么第二季能火到这种现象?我在看的时候,觉得它一定程度上给大家一个心灵抚慰,那么除此之外呢?
吴红梅:年初《狂飙》为什么火?我想好作品都有共性,不是说你选一个复仇或者扫黑选题就会胜利,而是基于在一个戏剧空间很有话题优势的选题上,做到了很好的突破、创作到极致,编剧老师做到了这个极致性。
《黑暗荣耀》不止讲复仇,它更是一部关于校园暴力的社会剧,编剧借助这个社会话题又展开了很多,在疗愈人心这个部分非常细腻,而且她故事架构能力非常强。她拆解了法律和周围环境(比如同学、校医、原生家庭)如何一一退出拯救文东恩的可能性,把文东恩的复仇动机铺垫得非常合理。
金恩淑知识面的深刻程度,甚至超越了很多作家,比如她对恶人的刻画,毒虫画家、狗崽子跟班和全在俊,坏得很有差异和细节。再加上她的创作技巧非常商业化,很多手法都是用观众喜欢的方式来写,始终制造悬念,不会写无效或多余的细节,比如“进屋脱鞋”的勾连,总能给观众出乎意料的新鲜感受。
一个很大的亮点是,文东恩要给朴妍珍更深刻的报复,这是一种“脱身式的复仇”——我把你给我制造的伤害我都还回去,而且我自己要好好地活下来。它和牺牲式的复仇不一样,文东恩设置了一个局,她又能巧妙地从里头脱身,这让人很有希望感。
陈令孤:第一季还是在铺垫阶段,也就是准备棋盘和棋子的时候,已经让人感到不一般;到了第二季,真正开始下棋,文东恩全面展开复仇行动,自然更能调动人的神经,所以火起来并不稀奇。
从直接感官上来说,它是近年来流行的“爽剧”模式,让弱者翻身,让善恶归位,过程中又体现出高智慧的能量。而底子里,它又反映了很多现实命题,引发人讨论,增加了关注度。
博客作者:观众从这部剧里头,获得了什么满足?
吴红梅:以前我们很容易把复仇感跟自己向往的美好生活做切割,二者难以融合。我认识很多小时候受过家暴、被侵害的人,她们可能一辈子就过不好了。很多孩子因为父母的自私,早早就被抹杀了很多可能性和希望。这些人到了30岁之后,才能逐渐地平静下来。
我特别想让大家不止看到爽感,也能够看到很多丰富的设定,和其中的疗愈性。所以我觉得《黑暗荣耀》很珍贵,尤其觉得爱情戏不能少。它不是说爱情是解救女性的,绝对不是这个点,而是“感受到爱”这件事本身是无比重要的。
这个世界除了复仇还应该有别的,如果失去了对爱本身的向往,那对于人来说是最没希望的事情。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复仇大婶,她看见了晚霞、涂上了口红,让软肋一样的女儿出国读书,这些都是希望。
社会局的核心
博客作者:有个人写评论说:“NPC呐,你身上的种种好处只是睡着了,现在它们正在一一醒来,让你成为最有看头的人。”在看这部剧的过程中,你觉得有哪些是“神来之笔”?
吴红梅:《黑暗荣耀》把灰色偏坏的人物写得很真实,但我还注意到一个人物是景兰。我觉得这个人物是对人物关系的补充。景兰我原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写法,我觉得编剧也是在原谅这个小女孩。
编剧放弃了对于这些人追责的想法,因为景兰就是人性普通的存在,只有当事人在那个境遇里,才能体会那种恐惧,别人是体会不到的。编剧原谅了平庸之恶,正因为它太普遍了,所以景兰不会被追责,她也是无助的受害者,是没有找到出路的“文东恩”。
这个人能够好好活下去都很难了,你再去要求她能站起来去反抗,其实很不容易。编剧没有在景兰的身上布置步步为营的功能,而是把“黑暗”能量给到了两位主角,也让人看见了这个女孩总有一天会举起那个酒瓶,我觉得编剧这样写她非常真实。
陈令孤:这部剧不但在配角人物,在一些道具上也同样赋予了“神来之笔”。比如,朴妍珍遗落在坠楼现场的名牌,剧集反复给与交代,让观众以为它是关键证据,谁拿到谁就取得获胜的砝码,但到了最后,这个名牌其实是无用的,不能作为罪证。但同时它又是有用的,成为朴妍珍母女成仇的关键武器——这个价值其实更大,彻底在精神上击垮了朴妍珍。
还有刚才吴老师说的金景兰,她的人物特质,其实附着在那个酒瓶身上。观众看到的是朴妍珍拿酒瓶砸死了孙明悟,但剧情发展到最后,原来是金景兰“补了刀”,剧情就更进一步,配角的作用得到发挥,朴妍珍的“受冤”也更让人解气。
一个酒瓶,一个名牌,编剧在两个道具上下了很大功夫,推动剧情走向纵深和复杂。相比之下,真正下围棋的情节只是虚的概念,这些微小的道具,才是真正的棋子。
博客作者:如何看待文东恩和河道英这条线,在《黑暗荣耀》第二季中的变化?
吴红梅:如果看懂河道英这个人,你就嗑不动他和文东恩的CP。这部剧在爱情线上符合受害者的爱情模式的。其实可以看两场文东恩脱衣服,呈现自己身上伤口的戏。
周汝正是被震动的,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受害者,他能够深深地共情女主。当我看到这场戏的时候,我觉得除了他,任何人是走不到这个女孩的心里头的。到第二季,我们知道周汝正早就知道文东恩会利用自己,但他是接纳的。
文东恩的遭遇让她变成了一座废墟,河道英对这座废墟是没有共情和拯救能力的,他是一个利己的精英。河道英约文东恩在首尔的酒店见面,两个人在这场戏之前的戏都很有性张力,但当文东恩脱下衣服的时候,河道英表情是复杂的,他们俩之间的性张力在这场戏结束了。河道英是接受不了有伤疤的女性。所以他在那个时候说,刚刚决定不离开女二。
河道英迷恋输给女主那一瞬间的失去主导权的感觉,他更迷恋想赢她夺回主导权的冲动。看懂他和女主之间性张力的点燃和熄灭,他对女二的“不放弃”和“速抛”,就看懂了一部分成熟精英男性的性意识、自恋、决绝、狠戾。
这件事让我觉得,金恩淑编剧也在进步,她不会再给女性制造虚幻的梦了,她呈现一个更加真实的霸道总裁,通常都是河道英这样,很利己,很成熟,很完美,很高效,怎么对我和公司有用,我就用怎样的方式处理这件事。
陈令孤:我理解的“荣耀”二字的本质是尊严,剧中每个人都在守卫自己的尊严,但目的又不一样。河道英守的是他中产阶级的尊严,就像吴老师说的,是“利己的精英”。几位反面女性人物,守卫的是“虚荣的面子”,哪怕恶如朴妍珍,在丈夫面前也得收敛习性。而文东恩守卫的是“人”的尊严,是善和道义,所以她和河道英根本就不是一路子。
博客作者:吴老师你在朋友圈说,编剧的高超技巧,在于她像一个“大法官”权衡了整部剧,如何理解“大法官”?
吴红梅:首先她的立场特别中立,她不偏向男性,也不偏向女性,不偏向富人,不偏向穷人。除了写出了人性的复杂、阶级的矛盾,还像大法官一样对人世间的道德伦理、法内与法外做了最均衡的权宜,以善恶在贫富男女里无差别分布调和了性别及阶层对立,更悄悄将那些被至亲造成的精准伤害,转化为等同于“上帝犯错”的自然灾害,安抚那些努力活着的文东恩。
编剧更以惊人的感受力去写了婚姻和爱里面自私的性、欲望、荣耀感、征服,无边界的贪婪,更写了超于现实的浪漫、牺牲和有边界的克制和进退。她让你自己做一个清醒的观众来看这部剧。
陈令孤:所以,我们不要简单地把《黑暗荣耀》就定义为一部“女性剧”,只在思想立意或性别话题上去讨论,而是要从类型化叙事这个层面去观察和学习它的创作方法,看到创作者如何用一套娴熟的技法来批判现实,同时做到商业化上的成功。一部作品只有更多地面向观众,被更多的人看到,它内层要表达的东西才能实现。
金恩淑的女性主义
博客作者:“金恩淑的女性主义”,在这部剧里的具体表现在哪里?
吴红梅:《黑暗荣耀》里,最重要的女性主义是她关注到各种处境的女性,她给她们设计了出路。比如大婶、文东恩,她们处于那么悲惨的处境里,但仍然可以找到自由的可能,你依然能够去决定自己的命运,你还有机会。我觉得这是非常女性主义的东西。
金恩淑在幼儿园里写了一个变态男,这个角色对复仇主线没有实质功能,他的存在是编剧用来做价值观输出的,但和全剧人物关系缝合得非常自然。越是文明的世界,越是进步的家庭或个体,越鼓励女性强大,而不是甜美软糯、没有进攻性的服从弱态,被动生存。
这次女主身边还是出现了一个“财阀家族的独生子”这种常规角色,有“为你复仇我买下一间殡仪馆”的常规助攻情节,但是编剧的突破在于男性自我的救赎里也有对女性的需要,且是“没你我无法完成任务”的程度,平等了双方的力量。
金恩淑的女性主义在于她已经彻底放弃女性视角叙事了,她告诉女性一定要以独立、自立、自强的内在精神,和全面的性别视角,或者说是“人”的视角,去观察和理解这个世界。这是女性主义者走到最理性最强大层面才做得到的输出,也是我最喜欢的女性该有的姿态:雌雄同体,刚柔并济。这是让我觉得了不起的部分,因为一个人要跨越自己的性别视角是蛮难的。
陈令孤:《黑暗荣耀》的成功,一方面是因为韩国的创作环境,另一方面也与编剧的高超技巧分不开,相比之下,国产剧在剧本创作中,为什么难以达到这个水准?
吴红梅:因为技巧是要不断磨练,不断自我更新和进步的,包括金恩淑,她也在进步。除了写作技巧,她20年前的作品里,女性其实是服从、仰视男的,是被动的,也都挺弱小。但现在她笔下的人,都非常有力量。比如《太阳的后裔》里的姜暮烟就很棒,既独立又有爱。
我们创作者面临的环境要困难多了,在社会剧这个领域我们还经验不足,还需要勇敢地去表达,但每一步都很冒险。
博客作者:作为女性制片人,你也做过一些女性题材项目,比如在制作《我们的婚姻》这部剧时,你遇到的困境是什么?
吴红梅:《我们的婚姻》剧本写得比较快,其实我遇到了很多比较先锋的女性跟我说过喜欢这部剧,但我的困境在于,其实小部分女性的觉醒和认知不能代表大部分女性,北上广的女性也不代表全中国的女性,我们还需要找到更好的方式,去传递这种初衷是鼓励女性进步的表达。
我觉得思考比较多、完成得更好的剧是《三十而已》,它是破了我所面对的这个困境。它会用很商业、很适应观众思考能力的方式去创作,在那些生活桥段里做出了创新。我做《我们的婚姻》的时候,还是太理想化了。后面的创作,要去深刻地思考这个问题,找到更好的解决答案,为更大的女性群体创作。
博客作者:你觉得,国产剧如果想要推出一部像《黑暗荣耀》这样的作品,我们需要做些什么?
吴红梅:首先,我们创作者要有对社会和人的责任感,要有能力在这样的选题里可以做出积极地表达,真正给人希望;其次我们制作能力还是需要再优化,我和同事拉片其中一个季节转换的不算太重要的场景时发现,这个拍摄方法其实并不费钱,也不难,但是需要用心。
他们强的是处处都在用心,我们可能只在几场重要的戏上会这么做,对待制作的态度需要再精细一些。
陈令孤:我认为我们短时间内不可能出现类似的作品,但我对未来抱以期待。其实国产剧也有自己优势的地方,先把这个优势保住,再去学习人家优秀的地方,找机会寻求突破。最怕的是连自己的优势都失去了,我们观众就没什么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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